夜初静,人已寐。
万物静谧祥和,孟冬十月末的残月,半遮半掩地隐没于层云中。
似是伊人的嫣然一笑,掩面遮住了朱唇。
丞相署屋中,昏黄的灯光,正与夜幕奋战,争夺光与暗的领地划分。
熏香袅袅,丞相诸葛亮,正襟危坐,耷眉捏胡须,目视着铺陈于案几上的二份军报。
其一,乃是永安邮驿送来的。
逆魏曹丕,第三次伐吴,无功而返。
源于暮春三月时,魏并州刺史梁习大破扰边犯境的鲜卑轲比能,魏边地得以短暂的安宁,曹丕乃凿通讨虏渠,欲以水师征吴。
五月至谯郡,八月入淮水,十月至广陵。
今岁天寒,水道结冰,船不得入江,且东吴严兵固守,森严不可图。曹丕临江观兵,见大江波涛汹涌,叹道:“嗟乎,固天所以限南北也!”
以征伐难建功,遂还师。
携戎卒十余万、旌旗数百里而来,仅临江叹息一声,犹将军国大事如儿戏。
东吴杨威将军、广陵太守孙韶,见曹丕引兵还,忿其连年伐吴。乃遣部将高寿,率敢死之士五百人,于径路夜间袭击之。
曹丕骤然遭袭,大惊而遁走,高寿等获其副车羽盖而还,扬威耀武于江淮间。
东吴孙权得闻,盛壮之!
亦壮志踌躇,以魏屡伐无功,势衰不可惧,乃厉兵秣马,将欲反攻之。
因魏国东线荆州,征南将军、荆州牧夏侯尚,已因病重,被召归洛阳修养。细作传闻,似是命不久矣。
夏侯尚,乃夏侯渊从子,与曹丕乃布衣之交,亲近异常。
曹丕践阼后,乃转其督领荆州,假节都督南方诸军事,倚为国之藩篱。
其人深谙军事,颇有计略,曹丕初次征吴,夏侯尚率步骑万馀人,水陆并进大破诸葛瑾。
亦有抚民之能。
自孟达投魏,东三郡与荆州道相通,夏侯尚自上庸通道,西行七百馀里,恩威并施,山民蛮夷多有服从者,五六年间,得降附数千家。
其若亡故,孙权得缓忌惮之心。
亦将目光投来荆北,不再拘泥于寿春及合肥........
另一军报,乃是安汉将军、领庲降都督李恢所呈。
朝廷征伐大军归去后,南中叛乱再起。
诸多蛮夷部落,卷土北上,攻杀李恢留建宁郡守将,以及新赴任的云南太守吕凯。
吕凯者,旧永昌郡五官掾功曹。
雍闿及越嶲夷王高定攻永昌时,郡太守已改易,又因道路壅塞,与蜀地隔绝,吕凯乃与府丞王伉等,帅厉吏民,闭境拒闿,守忠义人臣之节。
后,丞相率军讨平诸郡,得闻吕凯及王伉事迹,为之动容。
乃上表朝廷,嘉二人忠义,皆封亭侯,又授吕凯为云南太守、王伉为永昌太守。
建宁郡及云南郡者,乃是丞相分之前益州郡,划分越嶲、永昌二郡部分疆土的新设之郡。
其用意,自是以分土之势,断南人豪族及蛮夷大部势力的连横。
今,南夷复叛,以区区残兵,竟杀建宁郡督将,以及云南郡太守!
其中干系,不由令人发省深思。
亦令人不能深究。
且,吕凯深受永昌吏民爱戴,今朝廷授职则死,恐让人借此生事端。
“畏威,而不怀德邪?”
低声自语,丞相微睁开眸,精光四溢,将二军报收起,取笔点墨疾书。
翌日,晨曦破晓。
洗漱完毕的郑璞,缓缓步来小院内。
见乞牙厝正督导着小郑仇练武,不由嘴角泛起弧度。摆了摆手,让其等不必见礼,自身亦取来佩剑,一板一眼的演武。
身兼军职,武艺还需练练,不求能上阵勇略三军,但求体能不为士卒累赘。
嗯,近日他颇为闲暇。
一乃久征归来,休沐之期颇长。
另一,则是霍弋及赵广,率军随相府主簿胡济,往临邛县暂安扎。
千余户编籍授田、起屋落居,以及来年春耕前,分配耕牛、赁贷粮种等事,皆非一日之功。待他们归来成都,让他得以忙军务,应是明年春暖花开时了。
丞相亦有言,旬日休沐毕,先入相府署书佐之职责。
对此,郑璞自是领命。
不然会与人贪恋兵权之嫌。
恰好,他阔别成都一岁之期,许多亲朋好友亦需要走动,便顺其自然了。
此数日,他已拜访秦宓、张表等人。
却是不想,他甫得闲三日,事情却接踵而来。
正于庭内练武的他,先是见傅佥于一禁卫陪同下,疾步归来。人未到,声已至,“先生,天子令我传话,让先生晌午过后,入宫觐见。”
天子竟召我?
闻言,郑璞将佩剑收起,扬眉目顾傅佥身后的那雄壮禁卫,眸含询问之意。
那禁卫拱手作礼,笑容潺潺,“郑书佐,陛下昨日考校傅佥学业,见其学识大涨,心颇欣慰。特让书佐入宫一叙,非朝政之事。”
原来如此。
郑璞颔首而笑,亦回礼,说道,“有劳执戟郎传报,我晌午过后,必然奉召叩阙。”
“甚好!”
顿时,禁卫喜笑盈腮,连连点头,“那卑职便归去禀告陛下,傅佥便.......”
话未续完,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。
侧头而顾,但见一相府甲士疾行冲进来,脸庞衣甲沾不少尘土。
步来前,亦不多礼,直接一拱手,便声如洪钟,“郑书佐,丞相急召!敬请随我即刻往赴!”
嗯?
莫非那新募的獠人部落,编户之际生事端邪?
郑璞心中一惊,随手接过郑乙递来的丝巾,胡乱抹了抹额头汗渍,大步随行。
疾行数步,又顿足,回首与那禁卫言道,“还请执戟郎代我回禀陛下,丞相急召,不敢怠慢。若我晌午之前可事毕,必然携傅佥往宫请觐。”
话罢,便出宅而去。
亦让那禁卫哑然。
丞相召郑璞以公事,他自是不敢说什么的。
抑或者说,天子刘禅亦不会见责。
无奈之下,他便叮嘱了傅佥几句,自归宫禁禀报而去。
却说郑璞随甲士疾来相府,被引来之处,并非丞相署屋,乃是相府议事之厅。
驻足通报候召之际,与他早就熟稔的值守甲士,悄声告知早有三人,于卯时之际便前来议事。
分别乃是镇南将军辅匡,裨将军王平,与州从事习忠。
辅匡,荆州襄阳人。
随先主入蜀,任事勤勉,历任巴郡太守、巴东太守,并随征夷陵之战,咸有功劳。
后,天子刘禅即位,迁为镇南将军。
王平,巴西宕渠人。
本养外家何氏,后复姓王。初随杜濩、朴胡诣洛阳,假校尉,从曹操征汉中,因降先主,拜为牙门将,天子刘禅即位,乃转为裨将军。
习忠,乃荆州襄阳人,豪族出身。
其父习祯,有风流,善谈论,名亚庞统,而在马良之右。
后随先主入蜀,官至广汉太守,卒于先主称帝前。
其姑母,乃庞统弟庞林之妻,因曹操取荆州,夫妻隔地,习氏独自养幼女十余年。
后庞林随征夷陵,职在黄权军中,随其降魏,得团聚。时人皆赞习氏之节,魏天子曹丕得闻,亦赐给床帐、衣服,以显其节义。
郑璞听罢此三人,心中不由松了口气。
此番被急召,应不是那獠人部落编户落籍生事了。
竟不知,何事如此仓促,人卑位轻如我,被召来议事之厅邪?
正思吟着,值守小吏便步来,音色皆促,“郑书佐,快入内,丞相有请。”
“好。”
微颔首,郑璞拔步而入。
甫一入内,见丞相高踞主案,正叮嘱些什么。
两侧列席,各二人在座,却是不知,除了辅匡、王平与习忠外,另一是谁。
未来得及行礼,丞相便手一挥,“子瑾且先入坐。”
“诺。”
躬身作礼,郑璞步去左侧末席,正襟危坐,且静观之,且听之。
听了少许,大致明了一二。
原来是南中复叛了,而丞相似乎有意,让辅匡为将,文忠为参军,王平为前部,遣去与庲降都督李恢共讨之。
正思着,丞相顿言,将目光投来,谓曰:“子瑾,将你句町县抢收稻粮迫獠人俯首之策,谈稿县兵困獠人、以死迫其北徙之事,细细叙之。”
呃.........
郑璞闻言,心中诧然,又心有欣然鼓舞。
莫非,前日“涸益州之力”之谏,于丞相心,已许我之言邪?
亦不敢怠慢,连忙领命,开始口若悬河。
少时,叙罢。
主案之上的丞相,肃眉敛容,朗声下令。
“不降者诛之,降伏者徙之。收其野谷散资,以及田亩,皆授于其余未叛者,以嘉其节!元弼,你此南去,遇事多于李德昂商议,莫专断。”
“诺!匡定不负丞相之望!”
“复叛者,不知信义,乃桀骜禽兽之类也!公节,你主徙民,莫疏忽!”
“诺!忠领命!”
“子均,你为前部督,摧锋履刃,当谨慎行事,莫要贪功而罔士卒性命。”
“诺!平铭于心!”
伴着辅匡等人领命而出,丞相亦露出倦容。
凭案起身,步厅外而去之际,将一句嘱咐落下,“子瑾,你休沐毕,且与威公共署画地度田之事。威公,子瑾虽年少,然才学甚优,且有巧思,莫轻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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